策划、撰文 / 卢舫

合作专家 /邵㑳颖
编辑 / KY主创们
假如你的妈妈给了你巨大的原生家庭创伤,让你在过往20几年来的人生都活在痛苦当中,当你终于可以独立、可以离开她之后,她患上了阿兹海默症,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?
今天的文章不讨论很具体的心理学知识,而是讲述一个20多岁女孩的故事。她就面临着上述这种困境,并且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
这个故事关于一个人如何处理自己的爱与恨,阿兹海默症在这个故事里,只是一个背景这其中投射出来的爱恨纠缠、无望追逐,可能也不同程度暗藏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。
隔着诊室的玻璃窗,小文看着妈妈窘迫、焦虑地坐在医生面前。
医生问话的语气很温柔,像拉家常一样,问今天是几月几号,问最近经常去哪家商店、逛了哪个市场,问今天接下来还打算做什么。
可温柔的语气无法让妈妈放松半点,她把医生的询问当作攻击:「我没病,你别乱讲。」「我记忆力没问题。」「你干嘛这样说我?」
小文早就想到妈妈会是这个反应。自从确诊阿兹海默症后,窘迫、焦虑和无力,是妈妈日常状态。过去一年,妈妈唯一显得轻松自如的时刻,可能是每个和小文下棋的下午或晚上。
在小文还只有四五岁时,妈妈就爱和小文下跳棋。小文从未下赢过妈妈。印象中,妈妈总是很快把自己的领地占领完了,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。二十几年后,妈妈有了认知障碍,没想到她依然每把都能赢。赢了之后,她大笑起来,和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。
妈妈从来都是个聪明、强势的人,阿兹海默把这些特质慢慢蚕食了,但跳棋和小文记得。
隔着诊室的玻璃窗,小文走神了,又想起了过去的每个棋局。她想,里面紧绷着神经、双手躁动地做着各种小动作的妈妈,一定也怀念那些下午。
病与温暖
来这个诊室,是为了参加一个阿兹海默症的研究项目。项目招募那些患病时间不长,病情不算严重、但正在逐渐加深的患者,妈妈正好符合条件。小文的想法是,妈妈患病一年了,未来大家或许也应该换个方式,来同阿兹海默症相处。
一年多前,小文刚刚大学毕业。她有一份和老人看护相关的工作,做得不太开心。和许多处于这个阶段的年轻人一样,她一边怀疑着工作和生活的意义,一边盘算着前往更大的城市,建筑新未来。比如去北京,看着就不错,她想。就在新未来看着快要发生时,妈妈确诊了阿兹海默症。
小文很快消化了「命运弄人」的抱怨,断了去北京的念想。了解到自己的工作有一个方向,可以和许多阿兹海默症患者接触,她申请往这个方向调整工作。这个羽翼丰满准备远走的女生,不走了。
阿兹海默症的患者需要多动脑,小文就想起了童年时的跳棋。她决定给妈妈买一副做工精细、质感厚重的跳棋。普通的跳棋不外乎塑胶棋盘加玻璃珠子,而她挑了一副原木棋盘的,老板告诉她,玻璃珠子的玻璃也和普通玻璃不一样,怎么摔都摔不碎,可以下很多年。
很多年。一直等到妈妈脑子里面的记忆都没有了,这副棋子,应该还会是她摸得着的记忆。小文这么想。
调整了工作方向后,小文的工作比以前忙碌了,经常要奔走在不同的养老院之间,和许多阿兹海默症患者交流。晚上回家后,留给她休息的时间并不多,妈妈是她每天要进行交流的,最后一位患者。
和许多阿兹海默症患者一样,妈妈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静态了。一个人呆着的时候,妈妈常常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她会自己对着窗户发呆一整个下午;也可能本来要打个电话,但拿起手机一直刷,刷到手机掉在地上了,又捡起来继续刷,持续刷一整个早上。所以,当小文和妈妈在一块时,她希望尽可能让妈妈的生活重新动起来。
她会和妈妈聊今天工作中发生的事情、同事的八卦,也问妈妈今天干了什么。她们相互倾听、对话,有时候像一对闺蜜。当然,妈妈最期待的还是下棋。每天,妈妈固定在晚上十点睡觉,等到女儿回来时,她会认真地计算着:「你看一局棋大概二十分钟吧,现在是八点半,我们还可以下差不多四局呢!」
小文觉得,从小到大,这是她见过妈妈最可爱的时候。
可惜,面对阿兹海默的日子,并不总是这么温暖。
强烈的病耻感、混乱的记忆、多疑易怒的个性,这些阿兹海默症的典型表现,也悉数出现在妈妈身上。
手机摔到地上摔碎了,她坚称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,拒绝把手机挂到脖子上,如果小文再说下去,就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吵架。如果小文不小心说了句「你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注意xxx」,她会说:「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?我不需要你。」妈妈已经没有能力记好具体的数字了,有时候数钱时,觉得金额和上次对不上,她会直接抓着小文骂:「你是不是偷我钱了?」
小文很理解,这些不怪妈妈。许多患者都是这样的。小文加入了许多个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家属群,群里每天都有大量的消息,多数在诉苦。随便点开一条,一位群友说她刚才要帮妈妈洗澡,帮妈妈脱衣服,然后妈妈把她硬生生推出了厕所,并大吼着:「你干嘛脱我衣服!你是不是要害我!」
随着患者认知功能慢慢退化,记忆会变得模糊,但负面的记忆因为感受强烈,所以会留存更久,这就导致了负面的记忆之间,经常相互乱搭,形成了患者暴戾的当下。
这样的日子反复消耗着小文的意志。她说:「这像是每天要把苦苦的、有毒的东西,硬生生吞到肚子里。」
她不怪妈妈。她更多时候,是感觉心疼。
妈妈的自理能力下降得很快,已经无法自己收拾家里、更无法自我打理了。妈妈以前是很爱干净的,小文说自己从小是趴在地板上长大的,因为妈妈会把整个家收拾得很整齐,地板会一直很干净。
而大概是妈妈确诊几个月后,有一天她下班回家,头一回闻到了家里传来了一股老人味、夹杂着尿骚味。她忽然意识到,这个家比过去,已经乱糟糟了许多。赤脚走过地板,脚底会留下浅灰色的印子。她在家门口痛哭。
那是她第一次,为妈妈的病痛哭。
痛与攻击
尽管阿兹海默让生活变得一团乱麻,小文还是会为过去一年里那些不时发生的「温暖时光」,而忍不住说一句:
「我有时候想感谢阿兹海默。」
因为只有在幼时的记忆中,妈妈才会这样和小文下着棋开着玩笑,像闺蜜一样相处。之所以会想到去买一副跳棋,也是因为小文发现阿兹海默症可以成为一个借口,用来重现二十多年前那些温馨棋局。
大概是四五岁之后,融洽的午后和妈妈的笑声,就再也没有了。打压、创伤,是更适合用来囊括小文人生头二十几年的主题词。
小文记得,妈妈几乎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,给过自己肯定。小到穿一条什么样的裙子,大到不久之前要不要在某地买房。
有一段时间,因为想买不同的房子,小文和妈妈吵得不可开交,妈妈坚持凶狠地骂:「你选的就是垃圾,你懂什么,你个完蛋玩意。」小文把妈妈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。
后来,妈妈寄来一封手写信。小文收到信后一度有些期待,因为她觉得人通常在有歉意时,才会走心地手写自己的悔意。
结果,长篇大论的手写信,总结起来都是一句话:「你必须听我的,没别的选择。」
假如说,这单纯的打压和控制,小文还可以随着时间慢慢习惯和脱敏;那么,妈妈还有更致命的一击,让小文落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—— 妈妈习惯在打压里,加入第三方视角。
小文还记得有一次跟着妈妈参加一个很多人的饭局,小文因为和其他小朋友玩得开心,不小心说话大声了,妈妈回家时跟她说:「你这么没礼貌,那些叔叔阿姨都说你很坏,丢脸死了。」这类似的事情,在小文的人生中反复上演。
分享这些往事时,小文用了一个类比:一个妈妈和一个小孩走在路上,小孩突然撒泼打滚,正常的妈妈会觉得自己丢脸,不会觉得小孩丢脸。但如果我撒泼打滚,妈妈会告诉我,全街的人都在看我、笑我,会把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,而她自己似乎毫不相关。
于是,小文从小就是一个极其小心翼翼的小孩。很长的时间里,她觉得全世界都在讨厌自己,毕竟,无论是邻居阿姨、亲戚表哥、路上伯伯,都曾被妈妈引用过来批判小文。而时至今日,她依然觉得有无数双眼光时刻都在审判着自己。妈妈把小文牵上了审判台,小文再也下不去。
故事说到这里,你可能会好奇,爸爸在哪?
爸爸一直在。爸爸像一座沉默山峰,伫立在小文生活的一角。直到现在,和爸爸呆在一个空间里、一张餐桌上,依然会让小文神经紧绷。从小,爸爸把小文看成是一个「养不熟」的坏小孩,怀着一种类似「陌生人讨厌陌生人」的恨意。
每当小文惹爸爸生气了,爸爸不会直接告诉小文,而会跟妈妈说:「我就说这人是坏根。」而妈妈也从未维护小文、没有想过要弥合他们父女的关系,相反,妈妈会把爸爸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小文,她会对小文说:「爸爸很讨厌你。」
以前的报纸或者小杂志里,总爱写一些煽情的亲情故事,故事里的孩子总是想方设法,孝顺自己的爸妈。小文的爸爸妈妈喜欢让小文看这些故事,一边说着:「你看看别人,你怎么就不这样对我们。」
十岁出头的小文很困惑。她从未在这些故事里读到过爱和温情,她只会想:「故事里这个小朋友,一定很辛苦吧。」
小文从读大学开始就有固定找心理咨询师做咨询,长大后,困惑终于从咨询师那里获得解答:
「因为你的爸爸妈妈没有给过你无条件的爱,所以你也无法理解其他亲子关系互动中存在的爱。但你充分体验了亲子关系中的痛,所以你可以很轻易地,共情到那些故事里的痛。」
恨与认同
「如果今天得阿兹海默的是你的爸爸,你会像现在这样照顾他吗?」
「不会。」
小文对爸爸恨得很纯粹。她也相信爸爸对自己,只有全然的讨厌和冷漠。
但妈妈不一样。即使一直被妈妈打压,小文仍然会说:
「我相信她爱我的,她想给我她认为最好的。只是,她的爱,是‘焦虑的爱’。」
小文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。他们在40多岁时,才从医院把还是个婴儿的小文抱回家。
妈妈没有生育能力。在三十年前,一位四十岁还没有生育的女性承受过怎样的压力、面对过怎样的非议,妈妈没有具体地和小文聊过。不过小文觉得,这一切并不难想象。光从爸爸和妈妈对自己的态度,就能窥见端倪。
比如,每次出门,爸爸永远会不闻不问地先走出去,不理会小文是什么样子。但妈妈会坚持让小文穿上自己选的衣服,仿佛只有这一套衣服,可以在当天让小文显得像一个「乖女孩」。相比起爸爸对自己置若罔闻,妈妈在另一个极端:永远都很急迫、很用力地让小文实现自己理解里的「好」,然后向所有人展示。
小文隐约觉得,这份用力过猛背后,有很多旧伤疤。
「她大概是想,‘必须让所有人知道,我虽然生不出小孩,但我能当一个好妈妈’吧。」
所以,妈妈才要按照自己的设想,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,全都强加在小文身上。她不相信小文,她认为自己选的才是对的。而小文的主观能动性,只会成为妈妈当一个「好妈妈」的绊脚石。
邵㑳颖是一位临床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,在看到小文和妈妈的相处时,她想起自己的临床案例里,类似「焦虑的爱」已经屡见不鲜,有趣的是,这些爱,往往都是母爱。
「也许这其实是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有关。上一代的妈妈,是我们国家第一代普遍有着较为早期女性意识的人,妈妈开始意识到自己可以去追求更多的东西。但另一方面,许多对女性固有的、腐朽的偏见又没有被打破,所以这些妈妈的拧巴和焦虑,显得尤其深。而这一切,有可能就投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。」邵㑳颖分析道。
另一方面,小文的到来,也许被妈妈当成一种「焦虑转移」的出口。小文猜,这是妈妈热衷于引入第三方视角来批评小文的原因,那些让妈妈落下伤疤的东西,那些外界目光、他人凝视、焦虑,可以全都转移到小文的身上。
这么一来,妈妈自己就可以从审判台上下来了。换小文上去。
小文下不来的审判台,曾审判了妈妈很多年。
论及妈妈是否对小文「转嫁了他人的目光及其造成的焦虑」,邵㑳颖更倾向于认为,那是因为妈妈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目光当中,她自然地觉得人生就是这样,就是要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。所以,她只是根据这样的认知,去教育女儿。
其实,再谈起过去二十几年的往事、谈起妈妈的病,小文第一反应既不是爱,也不是恨,而是「愧疚」。她愧疚于妈妈患病以后,没能更好地照顾妈妈。也愧疚于自己从未能完成妈妈的期望,当了一个让她永远生气的坏小孩。
作为一个旁观者,我们知道小文妈妈的期望,是不可能一一完成的。那是一种扭曲的、充满控制的爱。但很可能,在很长的时间里,小文是没办法意识到这件事的。因为,几乎是从她记事起,妈妈就用自己的那一套向小文施以打压、灌输。
父母是小孩第一个百分百依赖和信任的对象,假如父母从小孩记事起就输出某种价值观,无论旁人看来这价值观多么扭曲,都会被这小孩当作是这世界的真相去靠近。这叫做「投射性认同」。
即使孩子已经伤痕累累,却仍然做不到一刀两断,反而容易陷入「愧疚」的内耗里。父母的打压和控制,或许已经被孩子内化成自己认可的价值观了。而自己从未真正满足过这套价值观中值得被嘉奖的部分,愧疚也就不足为奇。
追与离开
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,小文不曾真的要离开妈妈。在咨询师邵㑳颖看来,面对妈妈的愧疚,以及尝试理解的努力,其底层都是想要获得妈妈的认可,是一种想要靠近的动力。
小文也许始终希望着能和妈妈有更美好的关系。只是,她已经从无数的争吵和羞辱里,痛苦地明白,改变妈妈已经太难了。于是过于剧烈的挫败感,让小文转而决定改变自己 —— 只要我能理解妈妈,也许我们就能相处得更好吧?
其实,「更好的相处」意味着什么,小文从来不太知道。她说:「我回答不出来,我不知道正常的关系应该是怎么样的,我没经历过。」
邵㑳颖见过很多因为原生家庭原因要寻求帮助的来访,她发现一个可能有点反直觉的现象:
通常,孩子对父母的爱,往往比父母对孩子的爱要更多、更坚韧。
「我们会发现,真的能做到所谓断亲的年轻人,其实不多。更多的人,在面对父母时,还是会退行到一个小孩的状态,始终希望着妈妈能看看我,爸爸能看看我。
这或许也和生命轨迹有关。孩子一来到世界上,ta对父母的依赖、信任和需求就是百分百的。但父母不是,事实上,父母对孩子的信任与期待,更像从一个空杯子逐渐装水。
比如,有的父母可能就是生下来希望孩子健康、然后希望孩子聪明、然后希望孩子学习好、然后希望孩子乖.....只有孩子都完成了,ta们才会越来越爱这个孩子。」
不止小文,许多小孩,甚至会用一生的时间,循环往复在这条,看不见尽头的、追寻父母的爱的路上。
纵使自己想要追求、靠近的东西让人难过,甚至根本就是虚假飘渺的,但仍有大量的人,为之奔往。我们甚至都知道这过程痛苦比快乐多,很可能是一场徒劳,但至少有这么一个方向,就足以让很多人感到满足。
和小文的这一次采访,前后相隔了几个月。有些令人意外的是,几个月后,在最近一次联系时,小文说,自己已经慢慢淡出了妈妈的生活。
她告诉我,现在自己的事业发展得比较好,也买了自己的房子。也因为给妈妈找到了合适的研究项目,有专业的医生和研究员照看妈妈,其实比自己靠谱多了。而在心理咨询师的持续帮助下,小文回过头去,对往事有了更多客观的理解,对自己的认知有了重新的整合。「我觉得自己变强大了。强大到,我不再怎么在乎妈妈怎么说我了。强大到,我可以离开。」
通话最后,我问她:
「阿兹海默会夺走人的记忆,而你和妈妈的记忆如此复杂,你会如何面对这件事?」
她说:
「我会期待。我期待失去了过去所有记忆的妈妈,像陌生人一样面对我,不再把我当成那个需要被压制的女儿。到了那天,也许我们能进行此生第一次平等的对话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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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依然没有放弃追逐、靠近?
本文关键词:阿兹海默、原生家庭、亲子关系、投射性认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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